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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二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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复次,宋徵璧含真堂集柒载有“早秋同大樽舒章赋”七绝二首云:

怅望平田半禾黍,曲栏幽径傍城阿。已任青雀随风过,更有红裙细马驮。

凄清落叶下梧桐,野水苍茫睇未穷。日暮但愁风雨后,行人多半早秋中。

寅恪案: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,若依此题后一诗“野驿”下注“壬申会课”,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。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,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。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“侯文节传”云:“黄门乃易姓李,改字大樽。”又胜时云:“晚年自号大樽,盖寓意于庄先五石之瓠也。”陆王两说虽似微异,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,年四十岁,依常例推之,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。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,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?鄙意不然,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:“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。”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,(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。)实在崇祯六年秋间,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,断不可谓之晚年,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?明是后来让木编集时所追改。盖卧子以抗清死节,清人著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,往往多以不甚显著之别号(即“大樽”)称卧子。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,后乃改仕新朝,更当有所隐讳也。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,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,遗集为石维昆于顺治十四年所刻,故仍依旧称,未遑更易耶?职是之故,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,疑与卧子及河东君“初秋”诗有关。姑附录于此,以俟详考。又“城阿”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“曾随侠少凤城阿”之“城阿”,乃指松江城而言,前已详论之矣。

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训和之作,茲全录杨陈两人之诗,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“秋居杂诗”十首中最关重要者,论之于下。

卧子“七夕”诗(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)云:

夜来凉雨散,秋至绪风多。渺渺云澄树,峨峨人近河。金钿烟外落,玉佩暗中过。闻说天孙巧,虚无奈尔何。

其二云:

清影何时隐,神光迥澹浮。龙惊虚伫月,乌鹊静临秋。风落花间露,星明池上楼。汉宫谁更龙,此夕拜牵牛。

河东君“七夕”诗(见戊寅草)云:

芙蓉清夜涌鱼颸,此夕苔篁来梦知。为有清虚鸳阁晚,无劳幽诡蝶花滋。仙人欲下防深漠,苍影翩然入窦湄。已是明雯星露会,乌啼灯外见来迟。

卧子“八月十五夜”诗(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)云:

明雯凉动桂悠悠,迢递星河万里秋。素魂有人常不见,碧虚无路迥含愁。九天惊鹤声何近,五夜楼台影自浮。犹说紫微宫女事,焚香时待月西流。

其二云:

微风摇曳拂金河,斗迥天高出素峨。万井鸳鸯秋露冷,三江蚌蛤夜潮多。云能入梦婵娟子,月解伤人宛转歌。应有桓伊吹玉笛,倚栏人静奈愁何。

寅恪案:卧子“八月十五夜”七律第贰首“云能入梦婵娟子”句暗藏河东君之名,第贰章已论及之。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,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,因赋此二诗。

河东君“八月十五夜”诗(见戊寅草)云:

涤风初去见迂芳,招有深冥隐桂芒。翠鸟趾离终不发,绮花人向越然凉。莲鱼窈窕浮虚涧,烟柳沉沉拂淡篁。已近清萍动霏漪,秋藤何傲亦能苍。

寅恪案: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“八月十五夜”,其为唱训之作自无疑义。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“秋深入山”,第贰题为“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”,第叁题为“晓发舟至武塘”,第肆题为“七夕”,初视之,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,而非在松江时所赋,细绎之,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,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,且自“七夕”至“八月十五夜”其间已赋三题四首,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,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?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。故鄙意仍以河东君“八月十五夜”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,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。

卧子“秋居杂诗”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,因第叁首有“况当秋日残”、“鸿雁影寥廓,梧桐声劲寒”及第捌首有“霜寒击柝清”等句,皆是九月景物也。至第贰首“万里下城阿”句之“城阿”指松江城言,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“曾随侠少凤城阿”句已详及之,可不复赘。此十首诗俱佳,茲唯择录三首论释之,其余不遑悉数移写也。

第肆首云:

愁思随时积,悲凉秋更深。何当临玉镜,无计挽金瓠。(自注:“时予有殇女之戚。”)肃肃飞乌鹊,冥冥啼蟪蛄。不堪儿女气,引满莫踌躇。

寅恪案:此首可与下录卧子“乙亥除夕”七古(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)相参证。“何当临玉镜”句用世说新语下假谲类“温公丧妇”条并参徐孝穆编辑玉台新咏所以命名之故,斯皆世人习知者。至卧子于此句则指河东君而言也。“无计挽金瓠”句用汉魏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“金瓠哀词”,卧子取以比其长女颀也。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“瘗二女铭”云:“陈子长女名颀,生崇祯庚午之二月,殇于乙丑之七月,凡六岁。次女名颖,生辛未之八月,至十月死。二女皆陈子室张出也。”卧子甚珍爱此长女,其著述中涉及女颀者颇多,如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云“秋女颀殇焉”,并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“乙亥除夕”七古一首、同书壹平露堂集“舟行雨中有忆亡女”、“除夕有怀亡女”五律二首及同书壹玖平露堂集“悼女颀诗”七绝七首等,可为例证。卧子赋诗之际女颀既逝,无计可以回生,河东君虽已离去,则犹冀其复返,情绪若此,所谓“不堪儿女气”者也。

第柒首云:

常作云山梦,离群不可招。遨游犬子倦,宾从客尔娇。(自注:“舒章招予游横云,予病不往。)楚橘明霜圃,江枫偃画桥。剌船斜月下,何计慰飘摇。

寅恪案:陈忠裕全集贰玖“横云山石壁铭”(可参同集拾属玉堂集“雨中过李子园亭”七古及所附考证并蓼斋集首石维昆序)略云:“横云山者,松之屏蔽。环壁包池,则李氏之园在焉。既剪丛棘,遂有堂宇。濯洼以俟雨,植枫而缀秋。涉冬之阳,李氏携客信宿。落叶零翠,寒山冻青。风消夕醉,月照宵遨。辨隔浦之归鱼,习空山之啸鬼。横览凄恻,悲凉莫罄。”卧子此文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,然可据以推知舒章别墅秋冬之际景物最佳,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欤?舒章是举殆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所谓“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”之旨有所体会(见文选叁拾),但卧子是时则转抑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及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”之感恨矣。(见石头记第贰叁回。)诗中“遨游犬子倦”句,“犬子”司马相如小名,卧子以之自比。“宾从客儿娇”句,“客儿”谢灵运小名,卧子以之比李舒章。此时河东君既寓居横云山,岂谓河东君乃舒章之娇艳宾客从耶?卧子自注云“舒章招予游横云,予病不往”,不知是托病,抑或真病?若托病者,则其故虽不能确知,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关系在内;若真病者,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,事后虽痊愈,然亦以有所感触,时复卧子疾,如“秋居杂诗”第壹首“药饵日相谋”者即是其证,实世所谓“心病”,而非“身病”也。

第玖首云:

明时惭远志,安稳独幽居。溟渤当秋壮,星河永夜虚。黄金误子政,白壁恃相如。奇服吾宁爱,无劳拟上书。

寅恪案:“黄金误子政,白壁恃相如”,上句用汉书叁陸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向作黄金不成事,下句用史记捌壹廉颇蔺相如传相如完璧归赵事,皆世所习知,无待赘释。所可怪者,卧子举此两氏为言,颇觉不伦,当必有其故。意者卧子自恨如刘更生之不能成黄金,遂难筑金屋以贮阿云,然终望河东君能似蔺相如之完璧归赵。苟明乎此旨,则卧子诗此联之语殊不足为怪矣。“无劳拟上书”句,疑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四年辛未条所云“是时意气甚盛,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,拟上之。”陈徵君“继儒”怪其切直,深以居下之义相戒而止。

今所见河东君作品中有赋三篇,其男洛神赋及秋思赋前已论述。男洛神赋旨趣诙诡,秋思赋文多脱误,俱不及“别赋”之意深情挚,词语高雅。取与同时名媛之能赋者如黄媛介诸作品相参较,亦足见各具胜境,未易轩轾。故全录其文,略考释之,以待研治明季文学史者之论定。

戊寅草“别赋”云:

草弱朱靡,水夕沉鳞。又碧月兮河梁,秋风兮在林。指金闺于素壁,扃素幔于琴心。于此言别,怀愁不禁。云泫泫似浮,泉杳杳而始下。抚襜幄之霏凉,拂银筝其孰写。重以伭泫?花之早寒,玉台之绛粉。既解佩而邅延,更留香气之氤氲。揽红药之夜明,怅青兰而晨恨。会当远去,瞻望孤云。于是明河欲坠,玉勒半盼。化桃霞兮王孙马,冲柳雪兮游子衣。离远皋之木叶,牵晴雾之游丝。度疏林而去我,隔江水之微波。未平夸而起巇,更通达而成河。妍迹已往,遗恩在途。掩电母而不御,杂水业(?)而常孤。思美人兮江漵,触惊发兮愁余。并瑶瑟之潺湲,共凤吹而无娱。念众族之皎皎,独与予兮纷驰。谁迳逝而不顾,怀缥缈而奚知。诚自悲忧,不可言喻。至若玄圃词人,洛宾才子。收车轮于博望,荡云物于龙池。嘉核甫陈,骊歌遽奏。折银蕊于陇上,骄箫管于池头。之官京洛,迁斥罗浮。观大旗之莫射,登金谷而不游。叹木瓜之渍粉,聆凄响于清辀。或溯零陵之事,或念南皮之俦。咸辞成而瑯瑯,视工思而最愁。又若河朔少年,南阳乳虎。感乌马兮庭阶,击苍鹰兮殿上。风戋戋兮渐哀,筑摵摵而欲变。上客敛魂,白衣数起。左骖殪兮更不还,黄尘合兮心所为。忽白书之晻暧,睹寒景之侵衣。愁莫愁兮众不知,悲何为兮悲壮士。乃有十年陷敌,一剑怀仇。将置身于广柳,或髠钳而伏匿。共衷草兮班荊,宴石濑兮设食。逝泛滥于重渊,旷詈煜于窟室。酒未及濡,餐未及下。歌河上而沾裳,仰驷沫(?)而太息。若吴门之箎,意本临歧。大梁之客,魂方逝北。当起舞而徘徊,更痛深其危戚。至若掩纨扇于炎州,却真珠于玉漏。恩甚兮忽绝,守礼兮多尤。观蒻羽之拂壁,慨龙帷之郁留。念胶固而独明,惟销铄之莫任。垂楚组而犹倚,絚凤绶而遣神。盻雉尾于俄顷,迥金螭之别深。日暮广陵,恁阑水调。似殿台之清虚,识宜春之朗曼。乃登舟而呜咽,愁别去其漫漫。又若红粉羽林,闢邪独赐。同武帐之新宠,后灞岸之放归。紫箫兮事远,金缕兮泪滋。更若长积雪兮闭青海,嫁绝域兮永乌孙。俨云蝉于万里,即烟霓之夕昏。雁山晓分断辽水,红蕉涩兮辞婵媛。至若灵娥九日兮将梳,苕蓉七夕微波。月暎哲(晰?)而创虹缕,露流澌兮开房河。披天衣之宵斜,忽云旗之怅图。亦有手纤阿于缁(淄?)右,期玉镜于邯郸。甫珊瑚之照耀,亲犀络之缠绵。悼亭上之春风,叹上巳于玉面。本独孤之意邈,绕窦女之情娟。至有虾蟆陵下之歌,燕子楼前之雨。白杨萧萧兮莺冢灰,莓苔瑟瑟兮西陵土。怆虬膏之永诀,淡华烛而终古。顾骖驔之莫攀,止玉合之荐处。岂若西园无忌,南国莫愁,始承欢而不替,卒旷然而莫达。君歌折柳于郑风,妾咏蘼芜于天外。异樱桃之夜语,非洛水之朝来。自罘罳之雀暗,怜兰麝之鸭衰。据青皋之如昨,看盘马之可哀。招摇蹀躞,花落徘徊。结绶兮在平乐,言别兮登高台。君有旨酒,妾有哀音,为弹一再,徒伤人心。悲夫同在百年之內,共为幽怨之人。事有参商,势有难易。虽知己而必别,纵暂别其必深。冀白首而同归,愿心志之固贞。遮乎延平之剑,有时而合。平原之簪,永永其不失矣。

寅恪案:此赋之作成时间及地域并所别之人三事,茲综合考证之。若所言不误,则于赋中之辞义,赋主之文心,更能通解欣赏也。

此赋既以“别”为题,自是摹拟文选壹伍哀伤类江文通“别赋”之作,无待赘论。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赋于哀伤类中,而江赋开宗明义即云:“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。”河东君以斯旨为题,则其构思下笔时之情感,三百年后犹可想见也。然则作此赋当为何时耶?据赋中“秋风兮在林”、“抚襜幄之霏凉,拂银筝其孰写”(寅恪案:王右丞集壹伍“秋夜曲”二首之二云:“桂魄初生秋露微”及“银筝夜久殷勤弄”。故赋中“银筝”之语,亦与秋有关)、“伭之早寒”(寅恪案:“伭”疑当作“泫”。文选贰贰谢灵运“从斤竹涧越岭溪行”诗云:“花上露犹泫。”)、“明河欲坠”等语,皆足证此赋为秋季所作。至于河东君此赋所别之人为谁,则观赋末自“悲夫”至“不失矣”之结语,其人之为卧子,自不待言,盖他人必无资格可以当河东君所言“虽知己而必别”之“知己”也。考河东君与卧子离别虽不止一度,但最重要者实有二次。第壹次在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别居横云之时,前论卧子满庭芳“送别”词等已详言之。姑不论此次首夏之节物与赋中秋季所摹写者不合,且“会当远去,瞻望孤云”之语,与南楼横云尚同在松江,其距离极近者,地望亦不相符。第贰次在崇祯八年秋季河东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归家院之时,此次乃真为杨陈二人生离死别最重要之关键,而此赋所言景物皆与秋有关,故知此赋乃崇祯八年秋深河懂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,用以训别卧子抒写离怀并诉衷情,希冀重好之文,可以断定无疑者也。又赋云“度疏林而去我,隔江水之微波”,更可与卧子此年岁除所赋“桃根渺渺江波隔”之句(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“乙亥除夕”七古)相证发也。

复次,卧子于崇祯十一年秋所赋“长相思”七古(全文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)略云:“美人今在秋风里,碧云迢迢隔江水。别时余香在君袖,香若有情尚依旧。但令君心识故人,绮窗何必常相守。”疑取赋中辞旨而为之者。赋之“既解佩所邅延,更留香之氤氲”,即诗之“别时余香在君袖,香若有情尚依旧”,赋之“虽知己而必别,纵暂别其必深”,即诗中之“但令君心识故人,绮窗何必常相守”。此赋此诗关系密切,读者取以并读自能得其意旨所在也。至龚芝麓鼎孶定山堂壹肆“挽河东君夫人”诗“朱颜原独立,白首果同归”一联(全诗见第伍章所引),上句疑取卧子“上巳行”诗“垂柳无人临古渡,娟娟独立寒塘路”(全诗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),下句疑取河东君“别赋”中“冀白首以同归,愿心志之固贞”二句而为之者,盖卧子湘真阁集及河东君戊寅草龚氏当日必曾见及之,斯亦今典古典合用,世人读定山堂集者不可不知也。

又陈忠裕全集贰有“拟别赋”一篇,其前为“拟恨赋”,后为“和汉武帝伤悼李夫人赋”及“妒妇赋”。此“拟别赋”为何年所作,今难考知,若作于距崇祯八年秋以前颇久之时间,则河东君必已早见卧子之作,其“别赋”情思辞语之相类似者,乃受卧子作品之影响,自无可疑。若陈杨二人之赋为同时写成者,则此两篇乃唱和训答之作品,其关涉类似之处颇多,更不足异。茲以陈集流播较广,仅择有关语句节录之于下,以见一斑。

卧子赋略云:

漫漫长道,悠悠我心。扬舲极浦,总辔荒林。与子言别,怆然哀吟。仰视浮云,倏忽难寻。我有旨酒,慷慨酌斟。况秋我兮渡河,又落日兮在野。叶萧萧而群飞,泉淙淙而始泻。指寥廓于翔鸿,愬悲鸣于去马。睹徒御之纷驰,倾芳樽而不下。含别绪兮孔多,欲陈辞而难写。于是揽袪徙倚,执手踟躇。会当去我,顷刻相逾。听车音而绝响,望襜帏而载徂。怳怀人之极目,愧送子之贱躯。掩金镜而罕御,理瑶琴而常孤。仰明月之迅迈,恨重关之崎岖。寄锦书于雁外,啼玉箸于烟途。聊侧身而四望,岂离魂之尽诬。言念古昔,谁与为此。至若庐江少妇,文园小姬。恩方胶固,义当乖离。痛宝玦之既赐,出金屋而长辞。岂若上宫丽质,邯郸名倡。皎皎窗牖,盈盈道傍。解杂佩兮赠君子,折芳馨兮心內伤。则有烟林花堕,平皋草长。青衣蹀躞,红袖徬徨。远与君别,各天一方。飘摇分袂,杳若参商。嗟夫别何地而不愁,愁何年而能散。陋群游于麝鹿,壮遐征而羽翰。苟两心之不移,虽万里而如贯。又何必共衾帱以殿欢,当河梁而长叹哉?

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镇,此行踪迹见于戊寅草中者共有诗三题四首,辞语颇晦涩,非集中佳作,以其为关涉河东君与卧子之重要资料,故悉数移录,并择取卧子诗有关河东君此行者综合论释之于后。

“晓发舟至武塘”二首云:

木影固从混,水云脱众冷。鱼波已相截,凫景信能冥。漠甚风聊出,滋深雾渐形。远思论异者,(自注:“时别卧子。”)何处有湘云。

间态眷新鲔,靡靡事广洲。九秋悲射猎,万里怅离忧。大泽岂终尔,荒交真少谋。愧余徒迈发,丹鸟论翔浮。

寅恪案:光绪修嘉善县志贰乡镇门“魏塘镇”条略云:“明宣德四年巡抚胡槩奏分嘉兴六乡置县于魏塘镇。魏武帝窥江南,驻跸。旧有五凤楼,故一名武塘。”据河东君“还思论异者”句下自注,恐是卧子自松江亲送河东君至嘉善,然后别去。假使所推测者不误,则卧子由松江至嘉善一段水程实与河东君同舟共载,及距盛泽镇不远之嘉善不得不舍去河东君,一人独游,经历苏州无锡然后还家也。盖不仅已身不便与河东君同至盛泽镇之归家院,且此次之送别河东君当向家人诡称以亡女之故出游遣闷为借口,应与崇祯八年春间之游憩南园南楼,虽暗与河东君同居,其向家人仍以读书著述为托辞者,正复相同。若取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,与后来崇祯十四年春间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至鸳湖,两者相比映,固可窥见当日名媛应付情人之一般伎俩。然杨陈之结局与柳钱迥异,而别赋及戊寅草遂不能与有美诗及东山训和集并传天壤,流播人口矣。

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“秋居杂诗”十首之后“立春夜”之前共有三题,为“夜泊浒墅”、“将抵无锡”及“舟行雨中有忆亡女”三首。又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七律“乙亥九日”、“九日泊吴阊”及“薄暮舟发武邱,是日以淮警,中丞发师北行”三首,疑皆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,然后还家,舟行所经之题咏。

其“舟行雨中,有忆亡女”(自注:“家以俗例,是日飨之。”)云:

犹是吴山路,回思便悄然。归时开玉锁,谁与索花钿。录蕙繁霜夜,丹枫梦雨天。未衰怜庾信,哀逝赋空传。

寅恪案: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“瘗二女铭”云:“陈子长女名颀,生崇祯庚午之二月,殇于乙亥之七月,凡六岁。”虽未言颀殇于七月何日,但如前所推测,卧子以秋深送河东君至嘉善,则此诗当作于崇祯八年十月。然则所谓俗例者,或是指逝后百日设祭而言也。

卧子“九日泊吴阊”云:

画阁长堤暮水平,寒云初卷阖闾城。楚天秋后花犹润,吴苑人归月正明。雁度西楼金管歇,霜飞南国玉衣轻。谁怜孤客多惆怅,耿耿千门永夜情。

又“薄暮舟发武邱,是日以淮警,中丞发师北行”七律云:

横塘此路转孤舟,十里松杉接武邱。愁客卷帘随暮雨,美人采菊荐寒流。樯帆气壮关河夜,鼓角声衔江海秋。闻道元戎初为镇,可能寄語问神洲。

寅恪案:“薄暮舟发武邱”诗“美人采菊荐寒流”句之“美人”殆指河东君而言。观“九日泊吴阊”诗“谁怜孤客多惆怅”及此诗“横塘此路转孤舟”等语,则崇祯八年重九卧子独棹孤舟至苏州,遥想新别之河东君,殆亦王摩诘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”诗意也。(见王右丞集壹肆。)河东君对诸名士往往自称为弟,前已详论之,然则卧子以弟目河东君实非无因矣。一笑。

戊寅草“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”云:

云涂秋物互飘萦,整月华桐变欲并。石镜辩烟凄逾显,红窗新炥郁还成。通人戏羽嫣然落,袅草澄波相背明。已近鹍弦第三拨,星河多是未峥嵘。(自注:“弦声甚激。”)

又“秋深入山”云:

将翻苍鸟迥然离,昃木丹峰见坠迟。清远欲如光禄隐,深闲大抵仲弓知。(自注:“陈寔字仲弓。时惟卧子知余归山。)遥问潺濑当虚晃(幌),独有庭筠翳暮姿。松阁华岗皆所务,纷纷柯石已前期。

寅恪案:以上二题疑皆河东君别卧子于嘉善后至盛泽归家院所至,舟中友人不知何指,恐是归家院中之女伴来迎河东君者。“入山”之“山”即指盛泽镇之归家院言,详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。河东君此次之离松江横云山迁居盛泽归家院,其故盖由与卧子之关系格于形势不能完满成就,松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滞。据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丙子年间张溥至盛泽镇访徐佛,佛于前一日适人,因而得过河东君之事,夫丙子年为崇祯九年,即河东君迁居盛泽之后一岁,时间相距甚近,徐云翾之适人当于崇祯八年已预有所决定。河东君本出于云翾家,后来徙居松江,与几社名士往还,声名藉甚,云翾所以欲迎之至归家院,不仅可与盛泽诸名媛互相张大其艳帜,且更似使之代己主持其门户也,观仲廷机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明徐佛传略云“徐佛(原注:“原名翳。”)字云翾,小字阿佛。嘉兴人。性敏慧,能琴工诗善画兰。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,遂著声于时。柳是尝师之。每同当湖武原诸公游,然心厌称华,常与一士有所约,不果。后归贵介周某。周卒,祝发入空门。其时斜桥之北,旧名北书房,绮疏曲栏,歌姬并集。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皆翰墨名世。道钊淹通典籍,墨妙二王。轻云诗词笔札,并擅其长。如姬聪慧,姿色冠于一时。毎当花晨月夕,诸姬鼓琴吹箫,吟诗作字以为乐。又皆殉节御侮,不负所主,奇女子也”,可以推知。

然则当明之季年,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,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似于金陵板桥。夫金陵乃明之陪都,为南方政治之中心,士大夫所集萃,秦淮艳曲诸姬文彩艺术超绝一时,经载流传,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。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,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(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),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,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。金陵固可比于长安,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似?其故盖非因政治,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。

盛湖志叁物产门略云:

吴绫见称往昔,在唐充贡。今郡属惟吴江有之。邑西南境,多业此。名品不一,往往以其所产地为称。其创于后代者,奇巧日增,不可殚纪。凡邑中所产,皆聚于盛泽镇。天下衣被多赖之。富商大贾辇万金来买者,摩肩连袂,如一都会焉。

又云:

绸绫罗纱绢不一其名,各有定式,而价之低昂随之。其余巾帯手帕,亦皆著名,京省外国,悉来市易。

又云:

画绢阔而且长,画家所用。织之者只四五家。

据榰仙所述,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,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,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,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。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,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,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,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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