廷牧话不多,这一路都很安静,只快到了监栏院才跟允淑嘱咐,“掌印在宫里有自己单独的院子,早晨已经叫人把偏房收拾出来给大姑您单住。您随我来吧,夜里若是掌印回来,我再来叫大姑。”
允淑跟在廷牧后边走,没多会儿功夫就到了廷牧说的偏房,她抬眼打量,偏房的位置离正屋近便,这院子虽幽静,摆设和殿堂却雕梁画栋很是气派。
廷牧送她回屋,指指桌子上的包袱,“大姑的贴身物什,都在这里了。大姑若是累了先安置,掌印回来没准头,用不着等。”
她说好。
廷牧走后,她用过饭,藉着夜灯看书,小室清净,只偶尔响过翻书页的沙沙声。
书看到一半,听到院子里有细碎的脚步声,允淑推开手边的窗户探头往外瞧,是冯玄畅的身影,廷牧跟在后边拿扇子直给他扇风。
她看着人是往偏房这边来的,踅身跑去开门。
门打开正迎上他一张冬日夏云的脸,允淑微微挪动一下身子,掖手给他揖礼,“大监大人寿安。”
冯玄畅提起曳撒跨门槛进来,吩咐廷牧在外边守着,拉允淑到桌边坐下。
房中四角吊着花梨木的八方宫灯,柔软的黄晕撒了满屋。
“允淑,”他和颜悦色的,从没对身边哪个人这样温和过,“我同言青和做了场交易,你往后可能去不了云韶府了。”
灯光下允淑看上去有些呆傻,不太明白冯玄畅的意思。
他继续说着,“高金刚虽然买了你去府上做小夫人,可对你终究是没有什么恩情的,你被六子从宁苦买回来,完全是误打误撞阴差阳错罢了。这桩事我得同你说明白了,省的你往后不知道在宫里如何活下去。”
允淑怔怔的点点头,她不懂,但是他都说给她听,这样很好,她果然没有信错他。
见允淑这样安静,冯玄畅总算是放下心来,沉声道:“方才言青和在官家跟前参了高金刚,说他藉着为朝廷办事中饱私囊,贪下江南那边好些庄子,还参他买卖官职,从晋城侯庶子手里收了五十万两雪花银,卖掉了州牧的官职和冯家一百三十二口人命。官家发了好大的脾气,已经差西厂去拿人了。”
允淑小手握成拳头,有些紧张,“那内官老爷会死吗?”
“嗯,官家下令,要腰斩的。”他说的平淡,丝毫没有什么伤心的情绪,反倒看上去如释重负一般。
她搓着手,头一回沉了脸色,她也不是个痴傻的,就算在年纪上吃亏些,也知道冯玄畅说的是冯家勾结盗匪的事。他自进宫来就是认贼作父盘算着为冯家平反的,说到底,高金刚是导致冯家灭门的刽子手,五十万两银子,就买全了冯家人通往阎王殿的路,害他成了宦官阉人,没了做人的尊严,他是该恨着内官老爷的。
若是冯家不遭这场无妄之灾,她二姐姐也可以正经婚嫁,免遭流放,更不会被人掳去下落不明。
她抬眼,正八经的回他,“你报仇是应当的,这点事儿不必专门来开解我,别看我年纪小,生死的事儿是看的很开的,这宫里哪个有我见得死人多?我和孃孃挖坑埋得犯人足足占了半亩地哩。内官老爷上路的时候,你让我去给他送顿饭,也算是受他照顾一场,没忘了他给我的恩情。”
他抚掌道好。
她默了一阵,忽然想起来言青和,忽闪着一双大眼问冯玄畅,“大监既然和言督主做了这桩交易,那二姐姐的事大监是不是知道?”
冯玄畅听了,慢慢摇头,“说到底,东厂和西厂向来是对立的,言青和答应帮我除掉高金刚,只是因为我拿捏了他的软肋罢了。”
她有点惘惘的,耷拉着眼皮没了方才的采。
他默默别开脸,生怕看多了她沉郁的模样,忍不住想把她揉进身体。
一时无言,宫灯的光圈模糊起来。
半晌,他起身,理理袖子,温声道:“我约了言青和见面,你跟我去么?让廷牧带你隐在帐后,我探探他的口风?”
她抬眼,立时来了精,跟着起来定定回他,“我去。”
他知道她的性子,生人面前寡言少语,熟人面前话痨,亲近的人面前就原形毕露了,性子一上来,坚强又倔犟。
他灼灼望着她,分外和暖道:“跟着我来。”
议事的暗房在司礼监的内书堂,冯玄畅带她进内书堂,在靠墙的书架处转一下书匣子,一面墙壁缓缓陷进去,露出条幽深的暗道。
三人进来暗道,冯玄畅碰一下墙面上的机关,墙壁又恢复原来的样子。
廷牧挑着宫灯在前头照亮,一炷香的功夫,他们到了间密闭的暗室,内室光线晦暗,摆设俨然是个雅间模样,雕花笼的石窗,茶海雅座,山水屏风帐子,燃着红烛的花灯。
廷牧把允淑拽住,停在屏风帐子后边,熄了宫灯的蜡烛,做个噤声的手势。
冯玄畅提步从屏风后转出来,自去雅座煮茶,一壶茶水煮沸,暗室一侧的石墙有了声响,暗门打开来,现出言青和消瘦的身形,仍旧是眉眼弯弯,一脸的人畜无害,他进前对冯玄畅揖礼,十分的礼貌,和颜悦色道:“给冯掌印请安了。”
冯玄畅递给他盏茶,“上好的金瓜茶,你品品。”
言青和恭敬的接过茶来,细细品一口,没有夸赞茶的味道,微额了首,“咱们可是说好的,我替你除了高金刚,你把东厂言煦的案子抹平,往后东厂西厂咱们井水不犯河水,各自安好。”
冯玄畅简单回他,“言煦昨夜里就派人送走了,案子抹的干净,一点痕迹都没有,你若担心,可查案宗。”
第18章 肩膀借你用阵子
言青和肃了脸色,目光凛凛的,“你放他走,却不告诉我行踪,是想用他的下落,来拿捏我么?”
他喝茶,未答。
“我恨别人拿捏我,可你已经拿捏我两次了。”他望着冯玄畅,略有惆怅。
冯玄畅放下茶盏子,微微一笑,“高金刚的脑袋还好好的挂在脖子上,我自有我的考量,言督主是人人口中难得的好脾气,今晚倒有了些怒色,不容易。”
言青和无奈笑笑,他自认倒霉,谁让他有个不争气的弟弟?言家得传宗接代,他这个阉人是没指望了,只能盼着言煦给他们言家开枝散叶。
冯玄畅这样的对手,他第一次见着,就知道,西厂这么多年的富贵到头了,他斗不过这样的人,再修炼百十年也不成。
人一旦认识到自己有几斤几两,就没有心气不平这种感觉翻涌了,他颇有些丧气,完全没有当初同高金刚针锋相对的气势。
“我没脾气,在您跟前儿,更不敢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