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去明珠,一见他人,宋知濯还是又瘫又哑,不答她话,明珠淡扫一眼,拉着楚含丹坐下,“我也不认得是什么,反正见他柜子里有就翻来点上了,我诵经时要熏香,不得檀香,只好用这个了。”
“檀香我屋里有,明儿给你送来就是。”楚含丹坐在对过,轻理裙边,再理云鬓,发间一支攒珠花步摇,下头坠着两个猫眼石,对烛一照,似一对夜明珠,“上回不是就说缺什么只管去找我吗?也不见你来,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。我仿佛听说,你们院儿里的一位娇容病倒了,特意过来看看你这里缺不缺人使唤,若缺,我给你拨个丫鬟过来伺候,等娇容好了再送回去一样的,只是不知这丫鬟得的什么病?可别是什么疫症,大少也身子本就不大好,可经不住被这样的病气冲撞。”
清夜无尘,明珠迟缓出一个笑来,望向她轻轻晃动的步摇,“多一个少一个又不妨碍什么,怎么敢启动二奶奶身边的人?横竖什么活儿都是我自己干。娇容的病倒不是什么疫症,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,却拖拖拉拉不见好。”
楚含丹接了她递来的茶,色似有轻松,软软呷一口,眼珠子四处游移,最终落到它想落之处,“大少爷看着好像比原先胖了些,也精了些,”没一会儿,那双眼睛便克制收回,还望明珠,“想来是你的功劳,多谢你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他,我抽不开身时时来瞧他,有你在这里,我也放心些,我新做了几身儿衣裳,明儿给你送来你挑几套,就当是谢礼。”
望其双眉卷情丝,仿佛当她自己与宋知濯更近一些,也是,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厢近好,不过事与愿违,宋知书与明珠,都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。明珠撵步自持,和她心意不推脱,“那就先谢过二奶奶了,我的衣裳都是青莲姐姐替我搜罗来的,只是哪里有那么多旧衣裳给我?我正愁夏天出汗多,衣裳又没几件呢。”
“那就只管收着,等入秋我再做了给你。”楚含丹纵意挥扇,与她更亲近几分,只是这亲近里或多或少隔着一片湖,是一位官家小姐与一个低贱之身的悬殊,她在她面前始终是自傲的。
明珠亦牵缠一份得体自卑,在她的美貌面前相形见绌,望一眼宋知濯,尴尬笑笑,“二奶奶倒不必费心特意为我做,只捡穿不上的送给我就成。”
算是一场宾主尽欢,闲聊一番至二更便散。送她出去后,明珠折返回来,乍一看宋知濯,猛然拍着脑袋,“呀!你瞧我,上次分明说等她来时我让出去两你二人得空说说话的,怎么给忘了!”
“是啊,怎么就给忘了?”宋知濯从椅上走下来,挑着眼角展露一抹似讥似逗的笑,“你若出去,留我们‘两小无猜’共处一室就能放心?”
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……”明珠小声噞喁,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泛酸,似倒了一只醋罐。她斜一眼宋知濯,有恃无恐地朝他直撞过去,“让开,我要睡了!”
这一眼,仿若山与歌眉敛,波同醉眼流2,她心里倒了醋罐,宋知濯心里却似倒了酒壶,辗转在胸中酿成一股缱绻痴意,眼睁睁看着她脱了鞋盘到床上去,两手软塌塌地在鹅黄对襟前扇着,蝶懒莺慵,流芳凝滞,搁浅在这场夏夜艳景。
哪怕这景亦有月亮照不见的残破、晦暗不堪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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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宋 柳永《戚氏·晚秋天》
2宋 苏轼《南歌子·游赏》
26.吃醋 宋知濯你不是人!
朗月星疏,夜锁重楼,有风自四扇槛窗徐徐吹进来,金桂投影,随被这惬意晚风撩动的烛火偏动。
四面墙角立着一丈高的镏金鹤形铜烛台,于头顶和双翼上各有三烛鼎烧,照得屋里亮亮堂堂。只因蜡炬昏庸,光似过了一层纱的阳光,并不刺眼,却使人心和暖。
站着的宋知濯眺望宝幄横香的床上,那小尼姑还在抬手扇风,软迭迭的也不知是否真能纳凉?但她的指尖仿佛有一丝红线蜿蜒出来,被他攥住,最终缠绕在自己心上,系了个死结。
横望南墙长案上,香冷玉炉,他探着腰朝她走过去,语中似有求和之意,“香都熄了,你还不念经啊?”
“不念。”抬眼瞧见他,明珠立时便转着一把纤腰避开些许,语气如这晚风,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。
“怎么今儿就不念了?”宋知濯暗暗笑了,掀了衣摆搭着床沿边坐下,中间隔着方寸距离,不近不远,还能嗅见她发间的皂角清香,“你打进来了是日日都要做晚课的,怎么独独今儿不念了?想必是我哪里得罪了你,你跟我使性子呢?你说出来,若有什么不到之处我改便是。”
他如此做小伏低,明珠又恼又愧,她也究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,只是听见他说起那句“两小无猜”,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,又想他说得原没错儿,终其缘由,想不出个结果,只还是不高兴,淡淡回他一句,“没有!”
那鹅黄衣裳裹着单薄双肩,因热,被她斜扯开一些,领子不那么周正,反而可见颈上颜色,宋知濯在后头瞧见,有些心痒,却不敢妄动,只扯一扯她的软袖,“你瞧我有什么都跟你说,你怎么反倒瞒起我来?若不是我惹你不高兴,那就是二奶奶惹你不高兴了?她那人向来端庄有礼,未必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?你告诉我,改明儿我说她!”
字字句句,骤如一番风,一番凉,什么叫“改明儿说她”?又是“向来端庄有礼”?倒显得他两个比旁人都要亲昵些……
明珠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顿时攒眉千度,背着他,忍了又忍,“她并没有惹我生气,你也没有惹我生气,你也不必管我有没有生气。横竖我一定记下了,下回她来我就躲出去,若我忘了,你使个眼色提醒我就是。”
“什么生气不生气的,你都给我绕糊涂了。”宋知濯倏然笑起来,原想逗逗她使她开开窍,蓦然听她话里有悲,又软下心来,掰过她软软双肩,逼她回首过来,“我实话告诉你,我与她是从小有婚约没错儿,可那是我母亲定下的,婚姻大事我不好违抗,平时见了她也只以礼相待,实在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!如今她嫁给老二,我心里是没什么,她心里放不下那可与我无碍,我不过是行为不便不好打发她去,你若是不喜欢,下回她来你赶她出去就是。”
一时间风撤雨退,明珠抬起头瞅他一眼,见他眼里头烛火攒动,映着自己的影子,一切似乎虚无缥缈,又有一丝真真切切。她难辨真假,却想不通他何苦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骗自己,只是心里听了这话开阔起来,她便随了心,只嘴上还硬挺着,“她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,我怎么能赶她?算了吧,我还是应付着吧。”言罢,她别过眼去看窗外夜色,嗫喏道:“那照你这样说,我倒不必给你们腾位置了?下回她来,我也不用让出去了?”
暖香鸳鸯帐,不留愁永夜,宋知濯听她语里轻快带着小心,落在他心里似百转千回,他松开她的肩,隐忍克制,尊她重她,细细低望她避开的眉眼,嗓音温柔又锵然,“谁也不必让,你就是这里的主人。……明珠,”他喊她,待她回望过来,“眼下我不得势,令你在这府里处处受委屈,可总有一天,我会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主子,届时你也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,要是谁敢不敬你,你就打他板子,挑他指甲,或者杀了他,都可以,我会给你撑腰,正如你现在给我撑腰一样。”
他说的煞有其事,郑重得像在发誓。明珠为之一震,细听她心里,恐怕有城墙坍塌,有个影子将那些残砖捡起来,再垒成一堵摧颓残破的墙,坚守她心底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信念——不能轻信任何人。
可这“任何人”里包不包括宋知濯?此时她也惶然了,像有两个小人儿将她左右拉扯,她一时做不了决定,便莺啭如簧,避重就轻,“我的天,你时时嘴里都是要砍要杀的,当心佛祖听了去!你是嫌我眼下造的孽还不够?还要送几条人命到我手上来?”
她巧笑盈盈,可道未必素娥无怅恨1,宋知濯晓得,这短暂的夜风一时半刻还吹不凉炎热炙夏,不过一夜一夜,四季轮转,终有一日天会凉,会再春暖花开。
他眼含脉脉柔情,抬手将明珠发间的那朵茉莉摘下,瞧她眼随着这朵花儿追随,他笑了,“既然不念晚课了就睡吧,只是我一日不听还有些不习惯。不若唱曲儿给我?你那些扬州小调许久不唱给我听,我心里还怪想的。”
一时,明珠也弯起眼笑,“好啊,我去吹灯!”
阖了窗,烛火一盏盏悄灭,明珠在帐外换了衣裳爬进自己的被褥里,捡了一首新曲唱起来,流香宝幄,再萦绕她悠扬柔和的声调,“柳絮鸣禅,月影照遍,映花繁叶琵琶远,轻愁旧梦烟雨时,不见当年美人面……”
明月清辉,各照天涯,照不见的那一头,是一方轻纱帐挽的小院。素纱在凉风中徐摆,似诡魅青丝,撩人欲动。楚含丹才抬脚进入,便隐约听见有人嬉闹之声,宁静永夜,一片蛙鸣之声中轻易就能将这婉转莺唱的女声捉出来,格外刺耳。
她从丫鬟手上夺过凤尾灯,抑着声儿吩咐,“你且去歇着吧,我自个进去就成。”
“是,小姐仔细台阶。”
那丫鬟行礼退出这方天地,余下她自己,吹灭灯笼随手一扔,软缎鞋轻飘飘绕过曲径,行至正屋门外,有两个丫鬟左右职守,那两人一见她,瞌睡迷瞪的眼霎时睁得老大,左看右看,扯着袖子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谁在里面?”楚含丹崩着无悲无喜的脸,声音也是低低淡淡,眼里却绞一丝寒意,只似一根细针,不大显眼。
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,踌躇三刻,方婉言,“回二奶奶,是烟兰,她,二少爷叫她进去找东西,才进去没一会儿,想必就出来了。”
想来今儿是她三人值夜,自然了,慧芳暂歇,崭露头角的那个在里头,姿色平平的二人在外头。楚含丹斜看她二人一眼,便轻轻推门进去。
外间灯已灭尽,只从里间透出游丝昏沉。按理说,她应当抬步闯进去,逮住脏了她床丫鬟教训一顿,再指着宋知书痛骂一阵,可今儿不知怎么了,她才进院时听见这淫淫荡荡的娇笑,只觉得恨意不似从前了,从前的恨是滔天汹涌,翻浪而来,今儿的恨却是数九寒天,寒冰渐冻,是无声冷静的。
或许是因为听见娇容的病情,为她做刽子手这门行当稳扎稳打添了经验,又或是恍见宋知濯有些好,令她不如意的日子得了慰藉。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繁绪支使她藏匿于内间悬挂着的珠箔后。稍一冒头,便隐隐可见纱帘后头的金丝楠木床架子在频频晃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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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宋 晏殊《中秋月》,未必素娥无怅恨,玉蟾清冷桂花孤。
27.言冷 恶语伤人。
那两道垂下来的水风轻纱的绮罗帐,隔开了两个人间。里头娇娇软迭的轻喘和着一个男子饱含重欲的喘息,就似这烈烈夏日一般血脉膨胀。
外头是却是月露清冷,人心易寒。